人的記憶力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衰退,寫作可以彌補記憶的不足,將曾經(jīng)的人生經(jīng)歷和感悟記錄下來,也便于保存一份美好的回憶。寫范文的時候需要注意什么呢?有哪些格式需要注意呢?以下是小編為大家收集的優(yōu)秀范文,歡迎大家分享閱讀。
余光中散文摘抄篇一
這樣想時,嚴(yán)寒里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。這樣想時,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(yuǎn)延伸下去,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,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,而是金門到廈門。他是廈門人,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,二十年來,不住在廈門,住在廈門街,算是嘲弄吧,也算是安慰。不過說到廣義,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,常州人,南京人,川娃兒,五陵少年。杏花春雨江南,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。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。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,搖過去又搖過來。殘山剩水猶如是,皇天后土猶如是,紜紜黔首、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。那里面是中國嗎?那里面當(dāng)然還是中國永遠(yuǎn)是中國,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,牧童遙指已不再,劍門細(xì)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。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,究竟在哪里呢?
在報紙的頭條標(biāo)題里嗎?還是香港的謠言里?還是傅聰?shù)暮阪I白鍵馬恩聰?shù)奶瓝芟遥窟€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?還是呢,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柜內(nèi),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里?
杏花,春雨,江南。六個方塊字,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,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,變來變?nèi)?,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,美麗的中文不老,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(dāng)必然長在,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。太初有字,于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。譬如憑空寫一個“雨”字,點點滴滴,滂滂沱沱,淅淅瀝瀝,一切云情雨意,就宛然其中了。視覺上的這種美感,豈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?翻開一部《辭源》或《辭?!罚鹉舅鹜?,各成世界,而一入“雨”部,古神州的天顏千變?nèi)f化,便悉在望中,美麗的霜雪云霞,駭人的雷電霹雹,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,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。
聽聽,那冷雨??纯?,那冷雨。嗅嗅聞聞,那冷雨,舔舔吧,那冷雨,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,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,清明這季雨,雨是女性,應(yīng)該最富于感性,雨氣空而迷幻,細(xì)細(xì)嗅嗅,清清爽爽新新,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,濃的時候,竟發(fā)出草和樹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氣,也許那竟是蚯蚓的蝸牛的腥氣吧,畢竟是驚蟄了啊。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,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緊,那腥氣。
第三次去美國,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兩年。美國的西部,多山多沙漠,千里干旱,天,藍(lán)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,地,紅如印第安人的肌膚,云,卻是罕見的白鳥,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,很少飄云牽霧。一來高,二來干,三來森林線以上,杉柏也止步,中國詩詞里“蕩胸生層云”或是“商略黃昏雨”的意趣,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。落基山嶺之勝,在石,在雪。那些奇巖怪石,相疊互倚,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,給太陽和千里的風(fēng)看,那雪,白得虛虛幻幻,冷得清清醒醒,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,壓得人呼吸困難,心寒眸酸。不過要領(lǐng)略“白云回望合,青露入看無”的境界,仍須來中國。臺灣濕度很高,最饒云氣氛題雨意迷離的情調(diào)。兩度夜宿溪頭,樹香沁鼻,宵寒襲肘,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綴都歇的俱寂,仙人一樣睡去。山中一夜飽雨,次晨醒來,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,沖著隔夜的寒氣,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(xì)股雨水,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,曲曲彎彎,步上山去。溪頭的山,樹密霧濃,蓊郁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,時稠時稀,蒸騰多姿,幻化無定,只能從霧破云開的空處,窺見乍現(xiàn)即隱的一峰半塹,要縱覽全貌,幾乎是不可能的。至少上山兩次,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游戲?;氐脚_北,世人問起,除了笑而不答心自問,故作神秘之外,實際的印象,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。云絳煙繞,山隱水迢的中國風(fēng)景,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。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,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。而究竟,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,還是中國的山水上只像宋畫,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?
余光中散文摘抄篇二
飛行袋鼠“曠達(dá)士”(qantas)才一展翅,偌大的新幾內(nèi)亞,怎么竟縮成兩只青螺,大的一只,是維多利亞峰,那么小的一只,該就是塞克林峰了吧。都是海拔萬呎以上的高峰,此刻,在“曠達(dá)士”的翼下,卻纖小可玩,一簇黛青,嬌不盈握,虛虛幻幻浮動在水波不興一碧千哩的“南溟”之上。不是水波不興,是“曠達(dá)士”太曠達(dá)了,俯仰之間,忽已睥睨八荒,游戲云表,遂無視于海濤的起起伏伏了。不到一杯橙汁的工夫,新幾內(nèi)內(nèi)亞的郁郁蒼蒼,倏已陸沉,我們的老地球,所有故鄉(xiāng)的故鄉(xiāng),一切國恨家愁的所依所托,頃刻之間都已消逝。所謂地球,變成了一只水球,好藍(lán)好美的一只水球,在好不真實的空間好緩好慢地旋轉(zhuǎn),晝轉(zhuǎn)成夜,春轉(zhuǎn)成秋,青青的少年轉(zhuǎn)成白頭。故國神游,多情應(yīng)笑我早生華發(fā),水汪汪的一只藍(lán)眼睛,造物的水族館,下面泳多少鯊多少鯨,多少億兆的魚蝦在暖洋洋的熱帶海中悠然擺尾,多少島多少嶼在高敢的夢史蒂文森的記憶里午寐,鼾聲均勻。只是我的想象罷了,那淡藍(lán)的大眼睛笑得很含蓄,可是什么秘密也沒有說。古往今來,她的眼里該只有日起月落,星出星沒,映現(xiàn)一些最原始的抽象圖形。留下我,上天無門,下臨無地,一只“曠達(dá)士”鶴一般地騎著,虛懸在中間。頭等艙的鄰座,不是李白,不是蘇軾,是雙下巴大肚皮的西方紳士。一杯酒握著,不知該邀誰對飲。
有一種叫做云的騙子,什么人都騙,就是騙不了“曠達(dá)士”?!皶邕_(dá)士”,一飛沖天的現(xiàn)代鵬鳥,經(jīng)緯線織成密密的網(wǎng),再也網(wǎng)它不住。北半球飛來南半球,我騎在“曠達(dá)士”的背上,“曠達(dá)士”騎在云的背上。飛上三萬呎的高空,云便留在下面,制造它騙人的氣候去了。有時它層層疊起,雪峰竟拔,冰崖爭高,一望無盡的皚皚,疑是西藏高原雄踞在世界之脊。有時它皎如白蓮,幻開千朵,無風(fēng)的岑寂中,“曠達(dá)士”翩翩飛翔,人蓮出蓮,像一只戀蓮的蜻蜓。仰望白云,是人。俯玩白云,是仙。仙在常中觀變,在陰晴之外觀陰晴,仙是我。哪怕是幻覺,哪怕僅僅是幾個時辰。
“曠達(dá)土”從北半球飛來,五千哩的云驛,只在新幾內(nèi)亞的南岸息一息羽毛。摩爾斯比(portmoresby)浸在溫暖的海水里,剛從熱帶的夜里醒來,機(jī)場四周的青山和遍山的叢林,曉色中,顯得生機(jī)都勃,綿延不盡。機(jī)場上見到好多巴布亞的土人,膚色深棕近黑,闊鼻、厚唇、凹陷的眼眶中,眸光炯炯探人,很是可畏。
從新幾內(nèi)亞向南飛,下面便是美麗的珊瑚海(coralsea)了。太平洋水,澈澈澄澄清清,浮云開處,一望見底,見到有名的珊瑚礁,綽號“屏藩大礁”(greatbarrierreef),迤迤邐邐,零零落落,系住澳洲大陸的東北海岸,好精巧的一條珊瑚帶子。珊瑚是淺紅色,珊瑚礁呢,說也奇怪,卻是青綠色。開始我簡直看不懂,雙層玻璃的機(jī)窗下,奇跡一般浮現(xiàn)一塊小島,四周湖綠,托出中央一方翠青,正覺這小島好漂亮好有意思,前面似真似幻,竟又浮來一塊,形狀不同,青綠色澤的配合則大致相同。猜疑未定,遠(yuǎn)方海上又出現(xiàn)了,不是一個,而是一群,長的長,短的短,不規(guī)不則得乖乖巧巧,玲玲瓏瓏,那樣討人喜歡的圖案層出不窮,令人簡直不暇目迎目送。詩人侯伯特(georgeherbert)說:色澤鮮麗。
令倉促的觀者拭目重看。
驚愕間,我真的揉揉眼睛,被香港的紅塵吹翳了的眼睛,仔細(xì)看一遍。不是島!青綠色的圖形是平鋪在水底,不是突出在水面。啊我知道了,這就是聞名世界的所謂”屏藩大礁”了。透明的柔藍(lán)中漾現(xiàn)變化無窮的青綠群礁,三種涼涼的顏色配合得那么諧美而典雅,織成海神最豪華的地氈。數(shù)百叢的珊瑚礁,檢閱了一個多小時才看完。
余光中散文摘抄篇三
每個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話,但是至少該像童年。若是在都市的紅塵里長大,不得親近草木蟲魚,且又飽受考試的威脅,就不得縱情于雜學(xué)閑書,更不得看云、聽雨,發(fā)一整個下午的呆。我的中學(xué)時代在四川的鄉(xiāng)下度過,正是抗戰(zhàn),盡管貧于物質(zhì),卻富于自然,裕于時光,稚小的我乃得以親近山水,且涵泳中國的文學(xué)。所以每次憶起童年,我都心存感慰。
我相信一個人的中文根抵,必須深固于中學(xué)時代。若是等到大學(xué)才來補救,就太晚了,所以大一國文之類的課程不過虛設(shè)。我的幸運在于中學(xué)時代是在純樸的鄉(xiāng)間度過,而家庭背景和學(xué)校教育也宜于學(xué)習(xí)中文。
一九四○年秋天,我進(jìn)入南京青年會中學(xué),成為初一的學(xué)生。那家中學(xué)在四川江北縣悅來場,靠近嘉陵江邊,因為抗戰(zhàn),才從南京遷去了當(dāng)時所謂的“大后方”。不能算是甚么名校,但是教學(xué)認(rèn)真。我的中文跟英文底子,都是在那幾年打結(jié)實的。尤其是英文老師孫良驥先生,嚴(yán)謹(jǐn)而又關(guān)切,對我的教益最多。當(dāng)初若非他教我英文,日后我是否進(jìn)外文系,大有問題。
至于國文老師,則前后換了好幾位。川大畢業(yè)的陳夢家先生,兼授國文和歷史,雖然深度近視,戴著厚如醬油瓶底的眼鏡,卻非目光如豆,學(xué)問和口才都頗出眾。另有一個國文老師,已忘其名,只記得儀容儒雅,身材高大,不像陳老師那么不修邊幅,甚至有點邋遢。更記得他是北師大出身,師承自多名士耆宿,就有些看不起陳先生,甚至溢于言表。
高一那年,一位前清的拔貢來教我們國文。他是戴伯瓊先生,年已古稀,十足是川人慣稱的“老夫子”。依清制科舉,每十二年由各省學(xué)政考選品學(xué)兼優(yōu)的生員,保送入京,也就是貢入國子監(jiān)。謂之拔貢。再經(jīng)朝考及格,可充京官、知縣或教職。如此考選拔貢,每縣只取一人,真是高材生了。戴老夫子應(yīng)該就是巴縣(即江北縣)的拔貢,舊學(xué)之好可以想見。冬天他來上課,步履緩慢,意態(tài)從容,常著長衫,戴黑帽,坐著講書。至今我還記得他教周敦頤的《愛蓮說》,如何搖頭晃腦,用川腔吟誦,有金石之聲。這種老派的吟誦,隨情轉(zhuǎn)腔,一詠三嘆,無論是當(dāng)眾朗誦或者獨自低吟,對于體味古文或詩詞的意境,最具感性的功效。現(xiàn)在的學(xué)生,甚至主修中文系的,也往往只會默讀而不會吟誦,與古典文學(xué)不免隔了一層。
為了戴老夫子的耆宿背景,我們交作文時,就試寫文言。憑我們這一手稚嫩的文言,怎能入夫子的法眼呢?幸而他頗客氣,遇到交文言的,他一律給六十分。后來我們死了心,改寫白話,結(jié)果反而獲得七八十分,真是出人意外。
有一次和同班的吳顯恕讀了孔稚珪的《北山移文》,佩服其文采之余,對紛繁的典故似懂非懂,乃持以請教戴老夫子,也帶點好奇,有意考他一考。不料夫子一瞥題目,便把書合上,滔滔不絕,不但我們問的典故他如數(shù)家珍地詳予解答,就連沒有問的,他也一并加以講解,令我們佩服之至。
國文班上,限于課本,所讀畢竟有限,課外研修的師承則來自家庭。我的父母都算不上甚么學(xué)者,但他們出身舊式家庭,文言底子照例不弱,至少文理是曉暢通達(dá)的。我一進(jìn)中學(xué),他們就認(rèn)為我應(yīng)該讀點古文了,父親便開始教我魏征的《諫太宗十思疏》,母親也在一旁幫腔。我不太喜歡這種文章,但感于雙親的諄諄指點,也就十分認(rèn)真地學(xué)習(xí)。接下來是讀《留侯論》,雖然也是以知性為主的議論文,卻淋漓恣肆,兼具生動而鏗鏘的感性,令我非常感動。再下來便是《春夜宴桃李園序》、《吊古戰(zhàn)場文》、《與韓荊州書》、《陋室銘》等幾篇。我領(lǐng)悟漸深,興趣漸濃,甚至倒過來央求他們多教一些美文。起初他們不很愿意,認(rèn)為我應(yīng)該多讀一些載道的文章,但見我頗有進(jìn)步,也真有興趣,便又教了《為徐敬業(yè)討武里檄》、《滕王閣序》、《阿房宮賦》。
父母教我這些,每在講解之余,各以自己的鄉(xiāng)音吟哦給我聽。父親誦的是閩南調(diào),母親吟的是常州腔,古典的情操從鄉(xiāng)音深處召喚著我,對我都有異常的親切。就這么,每晚就著搖曳的桐油燈光,一遍又一遍,有時低回,有時高亢,我習(xí)誦著這些古文,忘情地贊嘆駢文的工整典麗,散文的開闔自如。這樣的反復(fù)吟詠,潛心體會,對于真正進(jìn)入古人的感情,去呼吸歷史,涵泳文化,最為深刻、委婉。日后我在詩文之中展現(xiàn)的古典風(fēng)格,正以桐油燈下的夜讀為其源頭。為此,我永遠(yuǎn)感激父母當(dāng)日的啟發(fā)。
不過那時為我啟蒙的,還應(yīng)該一提二舅父孫有孚先生。那時我們是在說來場的鄉(xiāng)下,住在一座朱氏宗祠里,山下是南去的嘉陵江,濤聲日夜不斷,入夜尤其撼耳。二舅父家就在附近的另一個山頭,和朱家祠堂隔谷相望。父親經(jīng)常在重慶城里辦公,只有母親帶我住在鄉(xiāng)下,教授古文這件事就由二舅父來接手。他比父親要閑,舊學(xué)造詣也似較高,而且更加喜歡美文,正合我的抒情傾向。
他為我講了前后《赤壁賦》和《秋聲賦》,一面捧著水煙筒,不時滋滋地抽吸,一面為我娓娓釋義,哦哦誦讀。他的鄉(xiāng)音同于母親,近于吳儂軟語,纖秀之中透出儒雅。他家中藏書不少,最吸引我的是一部插圖動人的線裝《聊齋志異》。二舅父和父親那一代,認(rèn)為這種書輕佻側(cè)艷,只宜偶爾消遣,當(dāng)然不會鼓勵子弟去讀。好在二舅父也不怎么反對,課余任我取閱,縱容我神游于人鬼之間。
后來父親又找來《古文筆法百篇》和《幼學(xué)瓊林》、《東萊博議》之類,抽教了一些。長夏的午后,吃罷綠豆湯,父親便躺在竹睡椅上,一卷接一卷地細(xì)覽他的《綱鑒易知錄》,一面嘆息盛衰之理,我則暢讀舊小說,尤其耽看《三國演義》、《西游記》、《水滸傳》,甚至《封神榜》、《東周列國志》、《七俠五義》、《包公案》、《平山冷燕》等等也在閑觀之列,但看得最入神也最仔細(xì)的,是《三國演義》,連草船借箭那一段的《大霧迷江賦》也讀了好幾遍。至于《儒林外史》和《紅樓夢》,則要到進(jìn)了大學(xué)才認(rèn)真閱讀。當(dāng)時初看《紅樓夢》,只覺其婆婆媽媽,很不耐煩,竟半途而廢。早在高中時代,我的英文已經(jīng)頗有進(jìn)境,可以自修《莎氏樂府本事》(tales from shakespeare:by charles lamb),甚至試譯拜倫《海羅德公子游記》(childe harold's pilgrimage)的片段。只怪我野心太大,頭緒太多,所以讀中國作品也未能全力以赴。
我一直認(rèn)為,不讀舊小說難謂中國的讀書人。“高眉”(high—brow)的古典文學(xué)固然是在詩文與史哲,但“低眉”(low—brow)的舊小說與民謠、地方戲之類,卻為市并與江湖的文化所寄,上至騷人墨客,下至走卒販夫,廣為雅俗共賞。身為中國人而不識關(guān)公、包公、武松、薛仁貴、孫悟空、林黛玉,是不可思議的。如果說莊、騷、李、杜、韓、柳、歐、蘇是古典之葩,則西游、水滸、三國、紅樓正是民俗之根,有如圓規(guī),缺其一腳必難成其圓。
讀中國的舊小說,至少有兩大好處。一是可以認(rèn)識舊社會的民俗風(fēng)土、市井江湖,為儒道釋俗化的三教文化作一注腳;另一則是在文言與白話之間搭一橋梁,俾在兩岸自由來往。當(dāng)代學(xué)者概嘆學(xué)子中文程度日低,開出來的藥方常是“多讀古書”。其實目前學(xué)生中文之病已近膏育,勉強吞咽幾丸孟子或史記,實在是杯水車薪,無濟(jì)于事,根底太弱,虛不受補。倒是舊小說融貫文白,不但語言生動,句法自然,而且平仄妥帖,詞匯豐富;用白話寫的,有口語的流暢,無西化之夾生,可謂舊社會白語文的“原湯正味”,而用文話寫的,如《三國演義》、《聊齋志異》與唐人傳奇之類,亦屬淺近文言,便于白話過渡。加以故事引人入勝,這些小說最能使青年讀者潛化于無形,耽讀之余,不知不覺就把中文摸熟弄通,雖不足從事甚么聲韻訓(xùn)詁,至少可以做到文從字順,達(dá)意通情。
我那一代的中學(xué)生,非但沒有電視,也難得看到電影,甚至廣播也不普及。聲色之娛,恐怕只有靠話劇了,所以那是話劇的黃金時代。一位窮鄉(xiāng)僻壤的少年要享受故事,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讀舊小說。加以考試壓力不大,都市娛樂的誘惑不多而且太遠(yuǎn),而長夏午寐之余,隆冬雪窗之內(nèi),常與諸葛亮、秦叔寶為伍,其樂何輸今日的磁碟、錄影帶、卡拉ok?而更幸運的,是在“且聽下回分解”之余,我們那一代的小“看官”們竟把中文讀通了。
同學(xué)之間互勉的風(fēng)氣也很重要。巴蜀文風(fēng)頗盛,民間素來重視舊學(xué),可謂弦歌不輟。我的四川同學(xué)家里常見線裝藏書,有的可能還是珍本,不免拿來校中炫耀,乃得奇書共賞。當(dāng)時中學(xué)生之間,流行的課外讀物分為三類:即古典文學(xué),尤其是舊小說;新文學(xué),尤其是三十年代白話小說;翻譯文學(xué),尤其是帝俄與蘇聯(lián)的小說。三類之中,我對后面兩類并不太熱衷,一來因為我勤讀英文,進(jìn)步很快,準(zhǔn)備日后直接欣賞原文,至少可讀英譯本,二來我對當(dāng)時西化而生硬的新文學(xué)文體,多無好感,對一般新詩,尤其是普羅八股,實在看不上眼。同班的吳顯恕是蜀人,家多古典藏書,常攜來與我共賞,每遇奇文妙句,輒同聲嘖嘖。有一次我們迷上了《西廂記》,愛不釋手,甚至?xí)孟抡n的十分鐘展卷共讀,碰上空堂,更并坐在校園的石階上、膝頭攤開張生的苦戀,你一節(jié),我一段,吟詠甚么“顛不刺的見了萬千,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”。后來發(fā)現(xiàn)了蘇曼殊的《斷鴻零雁記》,也激賞了一陣,并傳觀彼此抄下的佳句。
至于詩詞,則除了課本里的少量作品以外,老師和長輩并未著意為我啟蒙,倒是性之相近,習(xí)以為常,可謂無師自通。當(dāng)然起初不是真通,只是感性上覺得美,覺得親切而已。遇到典故多而背景曲折的作品,就感到隔了一層,紛繁的附注也不暇細(xì)讀。不過熱愛卻是真的,從初中起就喜歡唐詩,到了高中更兼好五代與宋之詞,歷大學(xué)時代而不衰。
最奇怪的,是我吟詠古詩的方式,雖得閩腔吳調(diào)的口授啟蒙,兼采二舅父哦嘆之音,日后竟然發(fā)展成唯我獨有的曼吟回唱,一波三折,余韻不絕,跟長輩比較單調(diào)的誦法全然相異。五十年來,每逢獨處寂寞,例如異國的風(fēng)如雪夜,或是高速長途獨自駕車,便縱情朗吟“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,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!” 或是“長洪斗落生跳波,輕舟南下如投梭,水師絕叫鳧雁起,亂石一線爭磋磨!” 頓覺太白、東坡就在肘邊,一股豪氣上通唐宋。若是葉起更高古的“老驥伏櫪,志在千里。烈士暮年,壯心不已”,意興就更加蒼涼了。
《晉書》王敦傳說王敦酒后,輒詠曹操這四句古詩,一邊用玉如意敲打唾壺作節(jié)拍,壺邊盡缺。清朝的名詩人龔自珍有這么一首七絕:“回腸蕩氣感精靈,座容蒼涼酒半醒。自別吳郎高詠減,珊瑚擊碎有誰聽?”說的正是這種酒酣耳熱,縱情朗吟,而四座共鳴的豪興。這也正是中國古典詩感性的生命所在。只用今日的國語來讀古詩或者默念,只恐永遠(yuǎn)難以和李杜呼吸相通,太可惜了。
在年十月,我在英國六個城市巡回誦詩。每次在朗誦自己作品六七首的英譯之后,我一定選一兩首中國古詩,先讀其英譯,然后朗吟原文。吟聲一斷,掌聲立起,反應(yīng)之熱烈,從無例外。足見詩之朗誦具有超乎意義的感染性,不幸這種感性教育今已蕩然無存,與書法同一式微。
去年十二月,我在“第二屆中國文學(xué)翻譯國際研討會”上,對各國的漢學(xué)家報告我中譯王爾德喜劇《溫夫人的扇子》的經(jīng)驗,說王爾德的文字好炫才氣,每今譯者“望洋興嘆”而難以下筆,但是有些地方碰巧,我的譯文也會勝過他的原文。眾多學(xué)者吃了一驚,一起抬頭等待下文。我說:“有些地方,例如對仗,英文根本比不上中文。在這種地方,原文不如譯文,不是王爾德不如我,而是他撈過了界,竟以英文的弱點來碰中文的強勢?!?/p>
我以身為中國人自豪,更以能使用中文為幸。
余光中散文摘抄篇四
西德敗北那一早,我們固然睡得早些,第兩天卻一早就給吵醒了。說吵醒,實在不合錯誤。我們是給教堂鐘聲從夢里悠悠搖醒的。醉于音樂當(dāng)然分歧醒于樂音,況且那音樂來自鐘聲,一波波搖漾著舒緩取舒適,給人中世紀(jì)的幻覺。一天就那樣起頭,老是使人欣喜的。德國很多小城的鐘樓,每過一刻鐘就當(dāng)當(dāng)問答聲震四鄰天播告工夫之易逝。時候的節(jié)拍要動用那樣盛大的標(biāo)點,總難免使人驚古道熱腸,且有點傷感。就算是中世紀(jì)之少吧,也經(jīng)不起它一遍各處敲挨。
那樣的鐘聲,在德國四處可聞。印象最深的,除達(dá)森海姆以外,還有巴登巴登的邊鎮(zhèn)史坦巴赫(steinbach,石溪之意)。北歐的仲夏,傍晚出格悠久,要等九點半今后夕照才隱去,西天留下半壁霞光,把一片赤素艷燒成斷斷續(xù)絕的沉紫與滯蒼。那是斷腸人在海角的時辰,和我存在車少人密的長街上閑閑漫步,開伉儷兩心之緊密親密,竟也難抵暮色四起的苦楚。仿佛一切都淪陷了,只留下一些紅瓦漸暗的屋頂在向著晚空。最初只留下教堂的鐘樓,灰紅的鐘面上閃著金色的羅馬數(shù)字,余霞之平分外埠幻同。遽然鐘響了起來,嚇了兩人一跳。萬籟皆寂,只聽那老鐘樓喉音沉洪地、慎重而篤實地敲出節(jié)奏清楚的十記。以后,全鎮(zhèn)都告淪陷。這一切,那時有一顆青星,熱眼干證。
最絢麗的一次是在科隆。那天開車進(jìn)城,遠(yuǎn)近就眺見那威赫的單塔,一對巨靈似的鎮(zhèn)守著科隆的天空,塔尖嶄露頭角,塔脊棱角崢嶸。那氣凌西歐的大教堂,我存聽我夸過不曉幾次了,終究帶她一同來企盼,在露天茶座上正面瞻仰了一番,頸也酸了,氣也促了,但繞到南側(cè)面,隔著一片空蕩蕩的廣場,以較為舒緩的斜度沉著不雅覽它的橫體。要把那一派爾虞我詐的峻橋陡樓看出個體系來,不是三眼兩眼的事。恰是禮拜六將盡的下戰(zhàn)書,傍晚欲來不來,天光欲歪不正,家家的晚飯都該上桌了。突然之間——老是突如其來的——巨靈在半空開腔了。又嚇了我們一跳。先是一鐘獨鳴,不遲不疾而怡然自得。結(jié)果是歐洲大名鼎鼎的大教堂,晚鐘鏘鏘在上界頒布發(fā)表些甚么,齊城高上下低遠(yuǎn)遠(yuǎn)遠(yuǎn)近的塔樓和窗子都抬頭凝聽,一切的云都轉(zhuǎn)過了臉來。不暫有其他的鐘聞聲呼應(yīng),一問一答,遙相呼應(yīng),曲到鐘樓上全部的洪鐘都插手晚禱,寡響成潮,卷起一波波的聲浪,金屬高卑而陽剛的和叫相蕩相激,匯成勢不成擋的滾滾狂瀾,一會兒就使全城沒了頂。我們的耳神經(jīng)在鐘陣?yán)矬@慌而又高興地動懾著,如一束盤旋的火草。鐘聲是金屬堅毅的祈禱,銅喉銅舌的崇奉,一記記,全背高處叩奏。飛騰處竟似有長頸的銅號成排吹起,有軍容壯盛之勢。
"號聲?"我存細(xì)心再聽,然后笑道:"沒有啊,是人的幻覺,你累了。"
開了一天車,正本是乏了。這鐘聲太壯不雅了,令我又高興,又撫慰,像有所啟迪——
"你說什么?"她在大水的海嘯里用手掌托著耳朵,恍忽地說。
兩人相對愚笑。泛博而坐體的空間沖動著騷音,我們的心卻一片澄靜。二十分鐘后,鐘潮才逐步退去,把科隆古城還給現(xiàn)代的七月之夜。我們從中世紀(jì)的沉酣中醒來。鴿群像音符一樣平常,紛繁落回空中。萊茵河仍然向北流著,人在異鄉(xiāng),已是吃晚餐的時辰了。
余光中散文摘抄篇五
在一切文學(xué)的類別之中,最難作假,最逃不過讀者明眼的,該是散文。我不是說詩人和小說家就不憑實力,而是詩人和小說家用力的方式比較間接,所以實力幾何,不易一目了然。詩要講節(jié)奏、意象、分行等技巧,小說也要講觀點、象征、意識流等等的手法,高明的作家固然可以運用這些來發(fā)揮所長,但是不高明的作家往往也可以假借這些來掩飾所短。散文是一切文學(xué)類別里對于技巧和形式要求最少的一類:譬如選美,散文所穿的是泳裝。散文家無所依憑,只有憑自己的本色。
詩人的筆下往往是自言自語:“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。”這樣的話并不一定要說給誰聽,好像是無意間給人聽到的。許多詩真像心靈的日記,只取其神,不記其貌,詩人眼前似乎沒有讀者,可謂“目中無人”。小說家對讀者的態(tài)度也可謂“目中無人”,反之,讀者目中也不應(yīng)該有小說家。小說家應(yīng)該像劇作家,盡量讓他的角色發(fā)言,自己只能躲在幕后操縱。有些小說家不甘寂寞,跑到他的人物和讀者之間來指指點點,甚至大發(fā)議論,這種夾敘夾議的小說體便有散文的傾向。這種小說家如果真是散文高手,則這種夾敘夾議的筆法卻也大有可觀。拿張愛玲和錢鐘書的小說比較一下,便可見張無我而錢有我:錢鐘書的小說里充滿了散文家錢鐘書的個性。
散文家必須目中有人,他和讀者往往保持對話的關(guān)系,可以無拘無束,隨時向讀者發(fā)言。老派的詩人雖然也可以偶爾來一句“君不見”,而舊小說家也可以直接對讀者叫一聲“列位看官”,但在一般情形之下,詩人和小說家畢竟另有職務(wù),不便像散文家這么公然、坦然地面對著讀者。反之,讀者面對散文家也最感親切、踏實,因為散文家是為自己發(fā)言,而所說的也是“亮話”,少用烘托、象征、反諷之類的技巧。
散文分狹義與廣義二類。狹義的散文指個人抒情志感的小品文,篇幅較短,取材較狹,分量較輕。廣義的散文天地宏闊,凡韻文不到之處,都是它的領(lǐng)土,論其題材則又千匯萬狀,不勝枚舉,論其功能,則不出下列六項:
第一是抒情。這樣的散文也就是所謂抒情文或小品文,正是散文的大宗。情之為物,充溢天地之間,文學(xué)的世界正是有情的世界。也正因如此,用散文來抒情,似乎人人都會,但是真正的抒情高手,或奔放,或含蓄,卻不常見。一般的抒情文病在空洞和露骨,淪為濫情,許多情書、祭文、日記等等,也在此列。直接抒情,不但失之露骨,而且予人無端說愁的空洞之感。真正的抒情高手往往寓情于敘事、寫景、狀物之中,才顯得自然。
第二是說理。這樣的散文也就是所謂議論文。但是和正式的學(xué)術(shù)論文不盡相同,因為它說理之余,還有感情、感性,也講究聲調(diào)和辭藻。韓愈的《雜說四》,王安石的《讀孟嘗君傳》,蘇軾的《留侯論》,都是說理的散文,但都?xì)鈩葚灤?,聲調(diào)鏗鏘,形象鮮活,情緒飽滿,絕非硬邦邦冷冰冰的抽象說理。每次讀《過秦論》,到了篇末的“然秦以區(qū)區(qū)之地……仁義不施,而攻守之勢異也”,一句長問,竟用斬釘截鐵的短答斷然煞住,真令人要拍案詫嘆,情緒久不能平。精警的議論文不能無情。
第三是表意。這種散文既不是要抒情,也不是要說理,而是要捕捉情理之間的那份情趣、理趣、意趣,而出現(xiàn)在筆下的,不是鞭辟入里的人情世故,便是匪夷所思的巧念妙想。表意的散文展示的正是敏銳的觀察力和活潑的想象力,也就是一個健康的心靈發(fā)乎自然的好奇心?!凹揖硬豢蔁o娛樂。衛(wèi)生麻將大概是一些太太的天下。說它衛(wèi)生也不無道理,至少上肢運動頻數(shù),近似蛙式游泳?!边@種雅舍小品筆法,既無柔情、激情要抒,也沒有不吐不快的議論要發(fā),卻富于生活的諧趣,娓娓道來,從容不迫,也能動人。到了末句,更從觀察進(jìn)入想象,最有英國小品的味道。
第四是敘事。這樣的散文又叫作敘事文,短則記述個人的所經(jīng)所歷,所見所聞,或是某一特殊事件之來龍去脈,路轉(zhuǎn)峰回;長則追溯自己的或朋友的生平,成為傳記的一章一節(jié),或是一個時代特具的面貌,成為歷史的注腳,也就是所謂的回憶錄之類。敘事文所需要的是記憶力和觀察力,如能再具一點反省力和想象力,當(dāng)能賦文章以洞見和波瀾,而跳出流水賬的平鋪直敘。組織力(或稱條理)也許不太重要,因為事情的發(fā)展原有時序可循,不過有時為求波瀾生動,光影分明,不免倒敘、插敘,或是舉重遺輕,仍然需要剪裁一番的。
第五是寫景。所謂“景”不一定指狹義的風(fēng)景。現(xiàn)代的景,可以指大自然的景色,也可以指大都市小村鎮(zhèn)的各種視覺經(jīng)驗。高速公路上的千車競駛,挖土機(jī)的巨鏟揮螯,林蔭道的街燈如練,港口的千桅成林……無一非景。一位散文家的視覺經(jīng)驗如果還限于田園風(fēng)光,未免太狹窄也太保守了。同時,廣義的景也不應(yīng)限于視覺:街上的市聲,陌上的萬籟,也是一種景。景存在于空間,同時也依附于時間,所以春秋代序、朝夕輪回,也都是景。景有地域性:江南的山水不同于美國的山水,熱帶的云異于寒帶的云。大部分的游記都不動人,因為作者不會寫景。景有靜有動,即使是靜景,也要把它寫動,才算能手。“兩山排闥送青來”,正是化靜為動。“鬢云欲度香腮雪”也是如此。只會用形容詞的人,其實不解寫景。形容詞是排列的,動詞才交流。
第六是狀物。物聚而成景,寫景而不及物,是不可能的。狀物的散文卻把興趣專注于獨特之某物,無論話題如何變化,總不離開該物。此地所謂的物,可以指生物,譬如草木蟲魚之類,也可以指非生物,譬如筆墨紙硯之屬,甚至可以指人類的種種動態(tài),譬如彈琴、唱歌、開會、賽車。也許有人會說,寫開會的散文應(yīng)該歸于敘事之列。我的回答是:如果一篇散文描寫某次開會的經(jīng)過情形,當(dāng)然是敘事,但是如果一篇散文談?wù)摰闹皇情_會這種社會制度或生活現(xiàn)象,或是天南地北東鱗西爪的開會趣聞,便不能算是敘事了。狀物的文章需要豐富的見聞,甚至帶點專業(yè)的知識,不是初搖文筆略解抒情的生手所能掌握的。足智博聞的老手,談?wù)撘患虑椋粯訓(xùn)|西,常會聯(lián)想到古人或時人對此的雋言妙語,行家的行話,或是自己的親切體驗,真正是左右逢源。這是散文家獨有的本領(lǐng),詩人和小說家爭他不過。
我把散文的功用分為上述六項,只是為了討論的方便,并不是認(rèn)為真有一種散文純屬抒情而不涉其他五項,或是另有一種散文全然敘事,別無他用。實際上,一篇散文往往兼有好幾種功能,只是有所偏重而已。例如敘事文中,常帶寫景,寫景文中,不妨狀物,而無論是敘事、寫景或狀物,都可以曲達(dá)抒情之功。抒情文中,也未必不能稍發(fā)議論,略表意趣。反之,說理文也可以說得理直氣壯,像梁啟超那樣,筆鋒常帶感情。
情、理、意、事、景、物六項之中,前三項抽象而帶主觀,后三項具體而帶客觀。如果一位散文家長于處理前三項而拙于后三項,他未免欠缺感性,顯得空泛。如果他老在后三項里打轉(zhuǎn),則他似乎欠缺知性,過分落實。
抒情文近于詩,敘事文近于小說,寫景文則既近于詩,亦近于小說。所以詩人大概兼擅寫景文與抒情文,小說家兼擅寫景文與敘事文。我發(fā)現(xiàn)不少“正宗的”散文家大概拙于寫景,遇到有景該寫的場合,不是一筆帶過,便是避而不談;也有“正宗的”散文家拙于敘事,甚至不善抒情。我認(rèn)為:能夠抒情、說理的散文家最常見,所以“入情入理”的散文也較易得;能夠表意、狀物的就少一點;能夠兼擅敘事、寫景的更少。能此而不能彼的散文家,在自己的局限之中,亦足以成名家,但不能成大家,也不能稱“散文全才”。前舉的六項功能,或許可以用來衡量一位散文家是“專才”還是“通才”。
余光中散文摘抄篇六
在德國,我還去過兩個地方,兩個以聲音著名于天下的中央,卻沒有聽到聲音,或可以說,無聲之聲勝于有聲,更令報酬之低回。
其一是在巴登巴登的北郊里赫登塔我(lichtental),臨街的一個小山坡上,石級的絕頂把我們帶到一座三層黑漆樓房的門前。墻上的記念銅牌正在光陰的侵犯下,依然看得出刻著兩止字:"一八六五年至一八七四年約翰僧斯?布推姆斯曾居此屋。"那恰是巴鄉(xiāng)著名的brahmshaus。
布拉姆斯屋要下晝?nèi)c才開放,我們進(jìn)得門去,只見三五旅客。樓梯和二樓的地板都吱吱有聲,昔時,在巨匠的足下,也是這樣的不和諧碎音烘托他弘大而盤旋的交響樂嗎?前期浪漫主義最敏感的心靈,果然在這空寂的樓上,看著窗中的菩提樹葉九度綠了又黃,不斷到四十一歲嗎?白紗沉掩著半窗仲夏,深深淺淺的樹陰,曾是最音樂的樓屋里,只傳來細(xì)碎的鳥聲。
我們沿著萊茵河的東岸一路南下,只為了逃尋傳說里那一縷蠱人的歌聲。過了馬克司古堡,那一裊女妖之歌就悄悄地襲人而來,安靜的萊茵河水,青綠世界里蜿蜿北去的一灣褐流,仿佛也藏著一渦危急了。
幸虧我們是駕車而來,不是行船,不然,又要抵御水上的歌聲裊裊,又要防備發(fā)上的金梳耀耀,怎么躲得過旋渦里布下的治石呢?
萊茵河滔滔向北,向現(xiàn)代流來。我們的車輪滔滔向南,深切傳說,沿著海涅迷幻的音韻。過了圣瓜豪森,山路盤盤,把我們接上坡去。到了山頂,又有一座小小的看臺,把我們推到絕壁的額際。萊茵河道到腳下,轉(zhuǎn)了一個大直,俯眺中,回沫翻渦,公然是船楫的畏途,幾只平底貨船過處,也都謹(jǐn)慎躲避。正驚奇間,一艘白舷平頂?shù)挠昔衬媪鞫?,雖在千尺腳底,滿船河客的婉轉(zhuǎn)歌聲,仍模糊可聞,唱的正是洛麗萊(lorelei):
她的金發(fā)梳閃閃發(fā)光;
她一面還曼唱著歌曲,
令聞聲的民氣神恍恍:
苦甜的音調(diào)沒法順從。
盤桓了一陣,意猶未盡。再下山去,沿著一道半里長的河堤走到終點,就為了花崗石砌成的一臺像座上坐著那河妖的背影。銅雕的洛麗萊漆成玄色,從后面,只見到水藻與長發(fā)披肩而下,不停環(huán)繞糾纏到腰間。轉(zhuǎn)到正面,才在半疑半懼的忐忑之中仰瞻到一對赤露的飽乳,圓硬的小背下,一腿夷但是揭地,一腿則昂然弓起,膝頭上倚著右手,那姿式,野性之中帶著妖媚。她半垂著頭,在午日下不輕易細(xì)讀臉色。我舉起相機(jī),在調(diào)解間隔和角度。溘然,她的眼睛半開,向我無聲地轉(zhuǎn)來,似嗔似笑,吐露出一棱暗藍(lán)的冷光。
驕陽下,我心神恍恍,情不自禁地一陣搖顫。她的歌頌些什么呢,你問。我不克不及報告你,由于這是德意志的忌諱,萊茵河千古之謎,傷害而且哀麗。
余光中散文摘抄篇七
體系博大、思慮精純的哲學(xué)名家不少,但是文筆清暢、引人入勝的卻不多見。對于一般讀者,康德這樣的哲學(xué)大師永遠(yuǎn)像一座墻峭塹深的名城,望之十分壯觀,可惜警衛(wèi)嚴(yán)密,不得其門而入。這樣的大師,也許體系太大,也許思路太玄,也許只顧言之有物,不暇言之動聽,總之好處難以句摘。所以翻開任何諺語名言的詞典,康德被人引述的次數(shù)遠(yuǎn)比培根、尼采、羅素、桑塔耶納一類哲人為少。叔本華正屬于這澄明透徹易于句摘的一類。他雖然不以文采斐然取勝,但是他的思路清晰,文字干凈,語氣堅定,讀來令人眼明氣暢,對哲人寂寞
而孤高的情操無限神往。夜讀叔本華,一杯苦茶,獨斟千古,忍不住要轉(zhuǎn)譯幾段出來,和讀者共賞。我用的是企鵝版英譯的《叔本華小品警語錄》(arthur schopenhauer:essays and aphorisms):
“作家可以分為流星、行星、恒星三類。第一類的時效只在轉(zhuǎn)瞬之間,你仰視而驚呼:‘看哪!’——他們卻一閃而逝。第二類是行星,耐久得多。他們離我們較近,所以亮度往往勝過恒星,無知的人以為那就是恒星了。但是他們不久也必然消逝,何況他們的光輝不過借自他人,而所生的影響只及于同路的行人(也就是同輩)。只有第三類不變,他們堅守著太空,閃著自己的光芒,對所有的時代保持相同的影響,因為他們沒有視差,不隨我們觀點的改變而變形。他們屬于全宇宙,不像別人那樣只屬于一個系統(tǒng)(也就是國家)。正因為恒星太高了,所以他們的光輝要好多年后才照到世人的眼里?!?/p>
叔本華用天文來喻人文,生動而有趣。除了說恒星沒有視差之外,他的天文大致不錯。叔本華的天文倒令我聯(lián)想到徐霞客的地理,徐霞客在游太華山日記里寫道:“未入關(guān),百里外即見太華兀出云表;及入關(guān),反為岡隴所蔽。”太華山就像一個偉人,要在夠遠(yuǎn)的地方才見其巨大。世人習(xí)于貴古賤今,總覺得自己的時代沒有偉人。凡高離我們夠遠(yuǎn),我們才把他看清,可是當(dāng)日阿羅的市民只看見一個瘋子。
“風(fēng)格正如心靈的面貌,比肉體的面貌更難作假。模仿他人的風(fēng)格,等于戴上一副假面具;不管那面具有多美,它那死氣沉沉的樣子很快就會顯得索然無味,使人受不了,反而歡迎其丑無比的真人面貌。學(xué)他人的風(fēng)格,就像是在扮鬼臉?!?/p>
作家的風(fēng)格各如其面,寧真而丑,毋假而妍。這比喻也很傳神,可是也會被平庸或懶惰的作家用來解嘲。這類作家無力建立或改變自己的風(fēng)格,只好繃著一張沒有表情或者表情不變的面孔,看到別的作家表情生動而多變,反而說那是在扮鬼臉。頗有一些作家喜歡標(biāo)榜“樸素”。其實樸素應(yīng)該是“藏巧”,不是“藏拙”,應(yīng)該是“藏富”,不是“炫窮”。拼命說自己樸素的人,其實是在炫耀美德,已經(jīng)不太樸素了。
“‘不讀’之道才真是大道。其道在于全然漠視當(dāng)前人人都熱中的一切題目。不論引起轟動的是政府或宗教的小冊子,是小說或者是詩,切勿忘記,凡是寫給笨蛋看的東西,總會吸引廣大讀者。讀好書的先決條件,就是不讀壞書:因為人壽有限?!?/p>
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,痛快極了。不過,話要說得痛快淋漓,總不免帶點武斷,把真理的一筆賬,四舍五入,作斷然的處理。叔本華漫長的一生,在學(xué)界和文壇都不得意。他的傳世杰作《意志與觀念的世界》在他三十一歲那年出版,其后反應(yīng)一直冷淡,十六年后,他才知道自己的滯銷書大半是當(dāng)作廢紙賣掉了的。叔本華要等待很多很多年,才等到像瓦格納、尼采這樣的知音。他的這番話為自己解嘲,痛快的背后難免帶點酸意。其實曲高不一定和寡,也不一定要久等知音,披頭的歌曲可以印證。不過這只是次文化的現(xiàn)象,至于高文化,最多只能“小眾化”而已。轟動一時的作品,雖經(jīng)報刊鼓吹,市場暢售,也可能只是一個假象,“傳后率”不高。判別高下,應(yīng)該是批評家的事,不應(yīng)任其商業(yè)化,取決于什么排行榜。這其間如果還有幾位文教記者來推波助瀾,更據(jù)以教訓(xùn)滯銷的作家要反省自己孤芳的風(fēng)格,那就是僭越過甚,誤會采訪就是文學(xué)批評了。
余光中散文摘抄篇八
文學(xué)作品給讀者的印象,若以客觀與主觀為兩極,理念與情感為對立,則每有知性與感性之分。所謂知性,應(yīng)該包括知識與見解。知識是靜態(tài)的,被動的,見解卻高一層。見解動于內(nèi),是思考,形于外,是議論。議論要有層次,’有波瀾,有文采,才能縱橫生風(fēng)。不過散文的知性仍然不同于論文的知性,畢竟不宜長篇大論,尤其是刻板而露骨的推理。散文的知性該是智慧的自然洋溢,而非博學(xué)的刻意炫夸。說也奇怪,知性在散文里往往要跟感性交融,才成其為“理趣”。
至于感性,則是指作品中處理的感官經(jīng)驗,如果在寫景、敘事上能夠把握感官經(jīng)驗而令讀者如臨其景,如歷其事,這作品就稱得上‘感性十足”,也就是富于“臨場感”(sense of immediacy)。一位作家若能寫景出色,敘事生動,則抒情之功已經(jīng)半在其中,只要再能因景生情,隨事起感,抒情便能奏功。不過這件事并非所有的散文家都做得到,因為寫景若要出色,得有點詩人的本領(lǐng),敘事若要生動,得有點小說家的才能,而進(jìn)一步若要抒情,則更須詩人之筆。生活中的感性要變成筆端的感性,還得善于捕捉意象,安排聲調(diào)。
另一方面,知性的散文,不論是議論文或雜文,只要能做到聲調(diào)鏗鏘,形象生動,加上文字整潔,、條理分明,則盡管所言無關(guān)柔情美景或是慷慨悲歌,仍然有其感性,能夠感人,甚至成為美文。且以王安石的《讀孟嘗君傳》為例:
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,士以故歸之,而卒賴其力,以脫于虎豹之秦。嗟乎!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,豈足以言得士?不然,擅齊之強,得一士焉,宜可以南面而制秦,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?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,此士之所以不至也。
短短九十個字,回旋的空間雖然有限,卻一波三折,層層逼進(jìn),而氣勢流暢,議論縱橫,更善用五個“士”和三個“雞鳴狗盜”形成對照,再以雞犬之弱反比虎豹之強,所以雖然是知性的史論,卻富于動人的感性。在美感的滿足上,這篇知性的隨筆竟然不下于杜牧或王安石自己詠史的翻案詩篇,足見一篇文章,只要邏輯的張力飽滿,再佐以恰到好處的聲調(diào)和比喻,仍然可以成為散文極品,不讓美文的名作“專美”。
因此感性一詞應(yīng)有兩種解釋。狹義的感性當(dāng)指感官經(jīng)驗之具體表現(xiàn),廣義的感性甚至可指:一篇知性文章因結(jié)構(gòu)、聲調(diào)、意象等等的美妙安排而產(chǎn)生的魅力。也就是說,感性之美不一定限于寫景、敘事、抒情的散文,也可以得之于議論文的字里行間。純感性的散文可成為美文,除了文體有別外,簡直就是詩了。留朝的文章,尤其是江淹的(恨賦》、《別賦》之類,正是純感性的美文。但是中國文化畢竟悠久,就連這樣的美文也不脫歷史的背景。若求其更純,或可向小品之中去尋找。齊梁間文人的小簡,在清麗的對仗之下,每有此種短篇佳制.劉潛《謝始興王賜花紈簟啟》便是美麗的樣品:
麗兼桃象,周洽昏明,便覺夏室已寒,冬襄可襲'雖九日煎沙,香粉猶棄,三旬沸海,團(tuán)扇可捐。
寥寥三十五字,焦點只集中在一個感性上:收到的桃枝簟與象牙簟觸肌生涼,雖在三伏盛暑,亦無須敷粉揮扇。相對于這種純感性的散文,韓愈的不少議論文章,例如《原道》、《原毀》、《師說》、《諱辯,,討論的都是抽象的理念,可謂之純知性的散文。不過,正如法國作家畢豐所言:“風(fēng)格即人格?!痹谝磺形捏w之中,散文是最親切、最平實、最透明的言談,不像詩可以破空而來,絕塵而去,也不像小說可以戴上人物的假面具,事件的隱身衣。散文家理當(dāng)維持與讀者對話的形態(tài),所以其人品盡在文中,偽裝不得。
散文常有議論文、描寫文、敘事文、抒情文之分,準(zhǔn)此,則其第一類應(yīng)是知性散文,其余似乎就是感性散文了。其實,如此分類,不過便于討論而已。究其真相,往往發(fā)現(xiàn)散文的名作,在這些功用之間,只是有所偏重,而非斷然可分。文章的風(fēng)格既如人格,則亦當(dāng)如完整的人格,不以理絕情,亦不以情蔽理,而能維持情理之間的某種平衡,也就是感性與知性的相濟(jì)。也因此,知性散文之中,往往有出色的感性片段,反之,在感性散文里,也每有知性的片段令人難忘.例如曹丕的《典論論文》,本質(zhì)當(dāng)然是知性的,可是讀者印象最深的,卻是“蓋文章經(jīng)國之大業(yè),不朽之盛事”以后的一段。那一段究竟算是知性還是感性,固難斷盲,可是到了篇末這幾句,高潮涌 起,感慨多于析理,則顯然是感性的:
古人*尺壁而重寸陰,懼乎時之過已。而人多不強力,貧*則懾q'01.寒,富貴則流于逸樂,遂營目前之務(wù),而遺千載之功:日月逝于上,體貌衰于下,忽然與萬物遷化,斯志士之大痛也。
同樣地,《丘遲與陳伯之書)對于叛將曉之以義,動之以情,戒之以史,大致上是一篇知性文章,但其傳世之句,卻是“幕春三月,江南草長,雜花生樹,群鶯亂飛”最富感性的這一段。反之,《前赤壁賦》原為感性抒情之作,但是蘇子答客的一段,就地取材,因景立論,而以水月為喻,卻轉(zhuǎn)成知性的高潮?!吧w將自其變者而觀之,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變者而觀之,則物與我皆無盡也?!敝缘恼芾砟顺蔀楦行悦牢牡募棺担纹鹑母叱瑸⒚?。同理,《阿房宮賦,是一篇華麗的辭賦,前三段恣意鋪張,十足成了描寫文。但從第四段的“嗟乎”起,雖仍維持寫景的捧比句法,卻漸從感性擺渡到知性。到了末段,正式進(jìn)入知性的高潮:
嗚呼!滅六國者,六國也,非秦也。族秦者,秦也,非天下也。嗟夫!使六國各愛其人,則足以拒秦。秦復(fù)愛六國之人,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,誰得而族滅也。秦人不嘆自哀,而后人哀之.后人哀之,而不鑒之,亦使后人而復(fù)哀后人也。
議論一波三折鞭辟入里,頓挫之中,勢如破竹,層層相推,乃逼出最后的結(jié)論。邏輯飽滿的張力,一路推向結(jié)論的高潮,其為美感,絕不遜于寫景鮮活、敘事生動、抒情淋漓盡致。何以知性的議論也會產(chǎn)生美感呢?那是因為條理分明加上節(jié)奏流暢,乃能一氣呵成,略無滯得。理智的滿足配合生理的快感,乃生協(xié)調(diào)和諧之美。就文論文,不難發(fā)現(xiàn)《阿房宮賦)末段的句法,不但語多重疊,而且句多類似,一路讀來,節(jié)奏自多呼應(yīng),轉(zhuǎn)折之處更多用“而”字來調(diào)節(jié),尤覺靈敏。這么安排句法,語言本身就已形成一種感性系統(tǒng)了.
準(zhǔn)此,則把散文分成知性與感性,往往失之武斷,并無太大意義.許多出色的散文,常見知性之中含有感性,或是感性之中含有知性,而其所以出色,正在兩者之合,而非兩者之分.就像一面旗子,旗桿是知性,旗是感性:無桿之旗正如無旗之桿,都飄揚不起來。文章常有硬性、軟性之說;有桿無旗,便失之硬性;有旗無桿,又失之軟性。又像是水果,要是 一味甜膩,便屬軟性,而純?nèi)豢酀?,便屬硬性.最耐品味的水果,恐怕還是甜中帶酸,像葡萄柚那樣吧。
所以太硬的散文,若是急于載道說教,或是矜博炫學(xué),讀來便索然無趣。另一方面,太軟的散文,不是一味抒情,便是只解濫感,也令人厭煩。老實說,不少所謂的“散文詩’過份追求感性,沉溺于甜膩的或是凄美的詩情畫意,正是此種軟性散文。其實,不論所謂“散文詩”或是所謂“美文”,若是一味純情,只求唯美,其結(jié)果只怕會美到“媚而無骨”,終非散文之大道。有一本散文集,以純抒情為標(biāo)榜,序言便說:“純抒情散文是夢,是星空煙雨,是三月的柔思,是十月的秋云。”這幾句話,尤其是“星空煙雨”一句,是否妥當(dāng),姑且不論,但是這樣的風(fēng)格論,要把散文等同于詩,而且是非常狹窄的一種抒情詩,恐怕也非散文之福。
要求作家下筆就得“載道”,不是自己的道,而是當(dāng)?shù)赖牡?,固然是太:硬’了。反之,慫恿作家筆端常帶“純情”,到了脫離言志之境,又未免太“軟”了.一位真正的散文家,必須兼有心腸與頭腦,筆下才有兼磁感性與知性,才能‘軟硬兼施”。唐宋號稱八大文家,而后世尤崇韓、柳、歐、蘇。其中道理,當(dāng)有專家深入分析。若以知、感兼擅為多才的標(biāo)準(zhǔn),來權(quán)衡八大,則蘇洵與曾鞏質(zhì)勝于文,幾無美文可言。蘇轍最敬愛兄長,也確有幾篇傳世的感性美文,亦能詩,堪稱多才。剩下一個王安石,能文之外,兼擅詩詞,當(dāng)然稱得上多才。不過就文論文,他筆下的感性固然勝于老蘇與曾鞏,但比之四大,卻也較為質(zhì)勝于文。拿《游褒禪山記》跟《石鐘山記》來比,兩篇都是游記,也都借題發(fā)揮,議論縱橫而達(dá)于結(jié)論。然而借以發(fā)揮的那個“題”本身,亦即游山的感性部份,則蘇軾的文章感性強烈,如臨其境,顯得后文的議論真是有感而發(fā),王安石的文章卻感性平淡,未能深入其境,乃顯得后文的議論滔滔有點無端而發(fā)。總而言之,蘇文的感性與知性融洽,相得益彰,王文的感性嫌弱,襯不起知性。
因此我不禁要說,同樣是散文家,甚至散文大家,也有專才與通才之分。專才或偏于知性,或偏于感性,唯有通才始能兼擅。以此來衡量才之寬窄,不失為一種可*的標(biāo)準(zhǔn)。例如蘇軾,在論人的文章里,其知性與抒情的成份尚有濃淡之分:《晁錯論》幾乎不抒情,至于《范增論,、《賈誼論》、《留侯論》,則抒情成份一篇濃于一篇.《方山于傳9又別開生面,把抒情寓于敘事而非議論。至于(喜雨亭記》、《凌虛臺記》、《超然臺記》、(放鶴亭記》、《石鐘山記)等五記,卻又在抒情文中帶出議論,其間情、理的成份雖各不同,但感性與知性的交織則一。更多姿的該是赤壁二賦,兩篇都是抒情文,但是前賦在飽滿的抒情之中,借水月之喻來說理,兼有知性,后賦卻縱情于敘事與寫景,純是感性。蘇軾兼為詩宗詞豪,姑且不論,即以散文一道而言,其才之寬,亦不愧“蘇?!?。
自從新文學(xué)運動以來,散文一直是文壇主力雖然不如詩歌與小說那么勇于試驗而變化多端,卻也不像這兩種文體那么歷經(jīng)歐風(fēng)美雨而迷惑于各種主義、各種派別。散文的發(fā)展最為穩(wěn)健,水準(zhǔn)最為整齊,而評價也較有共識。在所有文體之中,散文受外來的影響最小,因為它原來就是中國古典文學(xué)的主力所在,并且有哲人與史家推波助瀾,而在西方,尤其是到了現(xiàn)代,它更是弱勢文體,不但作家逐漸凋零,連評家也不很重視。和詩、小說、戲劇等文體樞比,散文的技巧似乎單純多了,所以更要*文字本身,也更易看出“風(fēng)格即人格”。
新散文中當(dāng)然也有知性與感性的對比。如果哲學(xué)家、史學(xué)家、教育家、社會學(xué)家等等人文學(xué)科的學(xué)者,甚至報刊的主筆、專欄作家等等,筆下兼具文采,則其文章應(yīng)該算是廣義的知性散文,而且當(dāng)然言之有物??上б话阄乃嚽嗄晁娞珳\,品味又狹,不免耽于感性,誤會軟性的散文才是正宗的散文。其實文學(xué)評論如果寫出了文采,塑造了風(fēng)格,像《文心雕 龍》、《人間詞話》那樣,其本身也可以當(dāng)作品來觀賞。我在高中時代,苦讀馮友蘭的《人生哲學(xué)》,不太能夠領(lǐng)會,嫌其文體有點不新不舊,不文不白。后來讀到羅家倫的《新人生觀》,費孝通的《重訪英倫》,便欣然有所會心。但是給我啟發(fā)最大的,卻是朱光潛的《給青年的十二封信》與《給青年的十三封信》。這兩本文藝欣賞的入門書,流行于30、40年代,很少人把它當(dāng)做知性散文來讀。我這位高中生卻一字不茍地讀了好幾遍,不但奉為入門指南,更當(dāng)做文字流暢、單調(diào)圓融、比喻生動的散文來體會。
俗語說得好,“惟大英雄能本色,”所謂藝術(shù)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。世間有兩種人的生活最不藝術(shù),一種是俗,一種是偽君子?!八兹恕备揪腿狈Ρ旧?,“偽君予”則竭力遮蓋本色。
朱光潛的文章,早在六十年前竟就寫得如此清暢自然,頗為可貴。日后我自己寫起知性散文來,不僅注意要言之有物,更知道要講究節(jié)奏與布局。正是始于孟實先生的啟蒙。
至于感性的散文,當(dāng)然應(yīng)該求之于當(dāng)行本色的散文家。許多人很自然就想到了徐志摩,想到他的詩情畫意。徐志摩原是詩人,下筆自然富于詩情畫意,以散文藝術(shù)觀之,其勝正在抒情、寫景,《我所知道的康橋》可以印證。此文頗長,共分四段。就首段的緣起,次段的說理看來,敘事平平,議論也欠警策,均非所長;一直要等到后兩大段描寫康橋景色,并引發(fā)所思所感,才能讀到十足的美文。更長的一篇《巴黎的鱗爪》,缺乏知性來提綱挈領(lǐng),失之蕪雜,感性的段落固多佳句,但每逢說理,便顯得不夠透徹練達(dá)。 這是我讀韓潮蘇海時未有的缺憾。
這種缺憾,見之于另一位詩人散文家的感性散文,情形恐怕更甚于徐志摩:那就是何其芳。其實,早期的散文家里,感性散文寫得最出神最出色的,恐怕得數(shù)名氣不及徐志摩而夭亡卻更早的一位作家——陸蠡。在抗戰(zhàn)期間,他被日軍逮捕,繼而殺害,成為 早期新文學(xué)莫大的損傷。陸蠡的獨創(chuàng)在于斷然割舍冗文贅念,而全然投入一個單純的情境,務(wù)求經(jīng)營出飽滿的美感。也許議論亦非他所長,但是他未曾‘添'足”,所以你也捉不到他的短處。例如《貝舟》一文,破空而來,戛然而止,中間的神秘之旅原來是一場白日夢。此文幻而似真,敘事、寫景、筆法都飄逸清空,不像徐志摩那么刻意著墨,已經(jīng)擺脫了寫實的局限?!肚艟G記》里,一個寂寞的人把窗外的常春藤牽進(jìn)房來,做他的綠友,終于憐其日漸憔悴,又把這綠囚釋回。不待細(xì)賞本文,僅看文題,已覺其別出心裁了。最出神入化的一篇《*》,只從一絲縈念的線頭,竟抽出了一篇唯美而又多情的絕妙小品。且看下面所錄怎樣無端地破題,才一轉(zhuǎn)瞬,方寸之間早巳開辟出如何的氣象:
曾有人惦記著遠(yuǎn)方的行客,癡情地凝望著城際的云霞??此没癁橹?,為車,為騎,為輿,為橋梁,為棧道。為平原,為崇嶺,為江河,為大海,為渡頭,為關(guān)隘,為桃柳夾岸的御河,為轍跡縱橫的古道,私心囑咐著何處可以投宿,何處可以登游,何處不應(yīng)久戀,何處宜于勾留,復(fù)指點著應(yīng)如何遲行早宿,趨吉避兇。
陸蠡不愧是散文家中的純藝術(shù)家,但僅憑如此的美文,卻不能充分滿足我們對散文情理兼修,亦即文質(zhì)彬彬的要求。于是我們便乞援于“學(xué)者的散文”。
這名稱有點望之儼然,令人卻步,其實不必緊張。此地的學(xué)者當(dāng)然不是食古不化、泥洋不通的學(xué)究學(xué)閥,而是含英咀華、出經(jīng)入典、文化薰陶有素,卻又不失天真、常保諧趣的從容心靈。這種心胸坦對大干,以萬象為賓客,富于內(nèi)者溢于外,寫散文小品,不過是厚積的學(xué)力、活潑的想象、敏銳的觀察,在沉靜中的自然流露,真正是“風(fēng)格即人格”,一點做不得假。不過學(xué)者所長往往正是所短,因為博極群籍之余,每一下筆,那些名句常會不招自來,如果才氣不足以驅(qū)遣學(xué)問,就會被其所困,只能湊出一篇穩(wěn)當(dāng)然而平席之作。所以愈是學(xué)富,就更必須才高,始能寫出真正的學(xué)者散文。
學(xué)者的散文當(dāng)然也要經(jīng)營知性與感性,更常出入情理之間。我曾經(jīng)把這種散文叫做“表意”的散文,因為它既不要全面的抒情,也不想正式的說理,而是要捕捉情、理之間洋溢的那一份情趣或理趣。如果文章的基調(diào)在感性,例如抒情、敘事或?qū)懢啊钗?,則其趣味偏于情趣:梁實秋的《雅舍小品》屬于此類。如果基調(diào)是在知性,在于反復(fù)說明一個觀念,或是澄清一種價值,則不論比喻有多生動,其興會當(dāng)偏于理趣:錢鐘書的《寫在人生邊上》有不少小品屬之。這里面的消長微妙交錯,難以截然區(qū)分,但仍然可以感覺。《雅舍小品》的知性較少,而且罕見長篇大論。梁實秋來臺后仍保存這種作風(fēng),例如:
家居不可無娛樂?!ばl(wèi)生麻將大概是一些太太的天下。說它衛(wèi)生也不無道理,至少上肢運動頻數(shù),近似蛙式游泳。
這當(dāng)然是一種情趣,因為蛙式游泳的妙喻是感性的。反之,下列這一段摘自錢鐘書的《吃飯》,盡管也有妙喻,但由于旨在說明觀念,其妙卻在理趣;
吃飯有時極像結(jié)婚,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,其實往往是附屬品,正如討闊佬的小姐,宗旨倒并不在女人。這種主權(quán)旁移,包含著一個轉(zhuǎn)了彎的不甚素樸的人生觀。
不過,錢鐘書畢竟是《圍城》與《人獸鬼》的作者,除了王爾德式的理趣之外,當(dāng)然也擅于感性的抒情,《一個偏見》的這一段足以證明;
每日東方乍白,我們夢已回而困未醒,會聽到禽聲無數(shù),向早晨打招呼。那時夜未全消,寂靜還逗留著采庇蔭未找清的睡夢。數(shù)不清的麻雀的嗚噪,瑣碎得像要啄破了這個寂靜,烏鵲的聲音清利像把剪刀,老鸛鳥的聲音滯澀而有刺像把鋸子,都一聲兩聲的向寂靜來試鋒口。
17世紀(jì)英國玄學(xué)派詩人,如鄧約翰與馬爾服,好用幾何學(xué)的圓規(guī)、角度、線條等知性意象來比喻感性的愛情,中國作家卻擅用感性的風(fēng)景來象征文化與歷史。比梁實秋、錢鐘書晚出三十多年的余秋雨,把知性融入感性,舉重若輕,衣袂飄然走過了他的《文化苦旅》。他在三峽的起點這么說:
白帝城本來就熔鑄著兩種聲音、兩番神貌:李白與劉備,詩情與戰(zhàn)火,豪邁與沉郁,對自然美的朝巍與對山河主宰權(quán)的爭逐。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,它腳下,是為這兩個主題日夜?fàn)庌q著的滔滔江流。
余光中散文摘抄篇九
文學(xué)作品給讀者的印象,若以客觀與主觀兩極,理念與情感對立,則每有知性與感性之分。所謂知性,應(yīng)該包括知識與見解。知識是靜態(tài)的,被動的,見解卻高一層。見解動于內(nèi),是思考,形于外,是議論。議論要有層次,有波瀾,有文采,才能縱橫生風(fēng)。不過散文的知性仍然不同于論文的知性,畢竟不宜長篇大論,尤其是刻板而露骨的推理。散文的知性該是智慧的自然洋溢,而非博學(xué)的刻意炫夸。說也奇怪,知性在散文里往往要跟感性交融,才成其“理趣”。
至于感性,則是指作品中處理的感官經(jīng)驗,如果在寫景、敘事上能夠把握感官經(jīng)驗而令讀者如臨其景,如歷其事,這作品就稱得上‘感性十足”,也就是富于“臨場感”(sense of immediacy)。一位作家若能寫景出色,敘事生動,則抒情之功已經(jīng)半在其中,只要再能因景生情,隨事起感,抒情便能奏功。不過這件事并非所有的散文家都做得到,因?qū)懢叭粢錾?,得有點詩人的本領(lǐng),敘事若要生動,得有點小說家的才能,而進(jìn)一步若要抒情,則更須詩人之筆。生活中的感性要變成筆端的感性,還得善于捕捉意象,安排聲調(diào)。
另一方面,知性的散文,不論是議論文或雜文,只要能做到聲調(diào)鏗鏘,形象生動,加上文字整潔,條理分明,則盡管所言無關(guān)柔情美景或是慷慨悲歌,仍然有其感性,能夠感人,甚至成美文。且以王安石的《讀孟嘗君傳》例:
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,士以故歸之,而卒賴其力,以脫于虎豹之秦。嗟乎!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,豈足以言得士?不然,擅齊之強,得一士焉,宜可以南面而制秦,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?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,此士之所以不至也。
短短九十個字,回旋的空間雖然有限,卻一波三折層層逼進(jìn),而氣勢流暢,議論縱橫,更善用五個“士”和三個“雞鳴狗盜”形成對照,再以雞犬之弱反比虎豹之強,所以雖然是知性的史論,卻富于動人的感性。在美感的滿足上,這篇知性的隨筆竟然不下于杜牧或王安石自己詠史的翻案詩篇,足見一篇文章,只要邏輯的張力飽滿,再佐以恰到好處的聲調(diào)和比喻,仍然可以成散文極品,不讓美文的名作“專美”。
吃飯有時極像結(jié)婚,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,其實往往是附屬品,正如討闊佬的小姐,宗旨倒并不在女人。這種主權(quán)旁移,包含著一個轉(zhuǎn)彎的不甚素樸的人生觀。
白帝城本來就熔鑄著兩種聲音、兩番神貌:李白與劉備,詩情與戰(zhàn)火,豪邁與沉郁,對自然美的朝巍與對山河主宰權(quán)的爭逐。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,它腳下,是這兩個主題日夜?fàn)庌q著的滔滔江流。
余光中散文摘抄篇十
不知道我們這一生究竟要講多少句話。如果有一種工具可以統(tǒng)計,像步行鍛煉的人所帶的計步器那樣,我相信其結(jié)果必定是天文數(shù)字,其長可以繞地球幾周,其密可以下大雨幾場。具體情形當(dāng)然因人而異。有人說話如參禪,能少說就少說,最好是不說,一切盡在不言中;有人說話如蟬鳴,并不一定要表達(dá)什么,只是無意識地做口腔運動而已。說話,有時只是鼓唇搖舌,有時是為了表情達(dá)意,有時,卻也是一種藝術(shù)。許多人說話只是為避免冷場,并不是要表達(dá)什么思想,因為他們的思想本就不多。至于說話而成藝術(shù),一語而妙天下,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——要記入《世說新語》或《約翰生傳》才行。哲人桑塔亞那就說:“雄辯滔滔是民主的術(shù),清談娓娓的藝術(shù)卻屬于貴族。”他所指的“貴”不是階級,而是趣味。
最常見的該是兩個人的對話,其間的差別當(dāng)然是大極了。對象若是法官、醫(yī)師、警察、主考官之類,對話不但緊張,有時恐怕還頗危險,樂趣當(dāng)然是談不上的。朋友之間無所用心的閑談,如果兩人的識見相當(dāng),而又彼此欣賞,那真是最快意的事了;如果雙方的識見懸殊,那就好像下棋讓子,玩得總是不暢。要緊的是雙方的境界能夠交接,倒不一定兩人都要有口才,因為口才宜于應(yīng)敵,卻不宜用來待友。甚至也不必都健談,而最宜一個健談,一個善聽。談話的可貴之處在于共鳴,更在于默契。真正的知己,就算是默默相對,無聲也勝似有聲:這種情形當(dāng)然也可以包括夫妻和情人。
這世間如果盡是健談的人,就太可怕了。每一個健談的人都需要一個善聽的朋友,沒有靈耳,巧舌拿來做什么呢?英國散文家海斯立德說:“交談之道不但在會說,也在會聽?!痹诠降脑瓌t下,一個人要說得盡興,必須有另一個人聽得入神。如果說話是權(quán)利,聽話就是義務(wù),而義務(wù)應(yīng)該輪流承擔(dān)。同時,仔細(xì)聽人說話,輪到自己說時,才能充分切題。我有一些朋友,迄今未養(yǎng)成善聽人言的美德,所以跟人交談,往往像在自言自語。是音樂家,一定得能聽音辨聲,先能收,才能發(fā)。仔細(xì)聽人說話是表示尊重與關(guān)心。善言,能贏得聽眾;善聽,才能贏得朋友。
如果是幾個人聚談,又不同了。有時座中一人侃侃而談,眾人睽睽恭聽,那人不是上司、前輩,便是德高望重之輩,自然擁有發(fā)言權(quán),甚至插口之權(quán)。其他的人就只有斟酒點煙、隨聲附和的分兒了。有時見解出眾、口舌便捷的人,也能獨攬話題,語驚四座。有時座上有二人焉,往往是主人與主客,一來一往你問我答、你攻我守,左右了全席談話的大勢,也能引人入勝。
最自然也最有趣的情況,乃是滾雪球式。談話的主題隨緣而轉(zhuǎn),愈滾愈大,眾人興之所至,七嘴八舌,或輪流坐莊,或旁白助陣,或爭先發(fā)言,或反復(fù)辯難,或怪問乍起而舉座愕然,或妙答迅接而哄堂大笑,一切都是天機(jī)巧合,甚至重加排練也不能再現(xiàn)原來的生趣。這種滾雪球式,人人都說得盡興,也都聽得入神,沒有冷場,也沒有冷落了誰,卻有一個條件,就是座上盡是老友;也有一個缺點,就是良宵苦短,壁鐘無情,談興正濃而星斗已稀。日后我們懷念故人,那一景正是最難忘的高潮。
眾客之間若是不甚熟稔,雪球就滾不起來。缺乏重心的場面,大家只好就地取材,與鄰座不咸不淡地攀談起來,有時興起,也會像舊小說那樣“捉對兒廝殺”。這時,得憑你的運氣了。萬一你遇人不淑,鄰座遠(yuǎn)交不便、近攻得手,就守住你一個人懇談、密談,更有趣的話題、更壯闊的議論,正在三尺外熱烈展開,也許就是今晚最生動的一刻。明知錯過了許多賞心樂事,你卻不能不收回耳朵,面對你的不芳之鄰,在表情上維持起碼的禮貌。其實呢,你恨不得他忽然被魚刺鯁住。這種性好密談的客人,往往還有一種惡習(xí),就是名副其實地交頭接耳,似乎他要鄭重交代的,句句都是肺腑之言,恨不得回其天鵝之頸,伸其長蛇之舌,來舔你的鼻子。你嚇得閉氣都來不及了,哪里還聽得進(jìn)什么肺腑之言。此人的肺腑深幾許,尚不得而知,他的口腔是怎么一回事,早已有各種菜味,酸甜苦辣地向你來告密了。至于口水,更是不問可知,早已澤被四方矣,誰教你進(jìn)入它的射程呢?
聚談雜議,幸好不是每次都這么危險。可是現(xiàn)代人的生活節(jié)奏畢竟愈來愈快,無所為的閑談、雅談、清談、忘機(jī)之談幾乎是不可能了。“偶然值林叟,談笑無還期?!痹谝磺兄v究效率的工業(yè)社會,這種閑逸之情簡直是一大浪費。劉禹錫但求“無絲竹之亂耳”,其實絲竹比起現(xiàn)代的流行音樂來,總要清雅得多?,F(xiàn)代人坐上計程車、火車、長途汽車,都難逃噪音之害。到朋友家談天吧,往往又有孩子在看電視。飯店和咖啡館能免于流行音樂的,也很少見了?,F(xiàn)代生活的一大苦惱,便是經(jīng)常橫被打斷,要跟二三知己促膝暢談,實在太難。
剩下的一種談話,便是跟自己了。我不是指出聲的自言自語,而是指自我的沉思默想。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內(nèi)心的真相,需要性格的力量。唯勇者始敢單獨面對自己,唯智者才能與自己為伴。一般人的心靈承受不了多少靜默,總需要有一點聲音來解救,所以卡萊爾說:“語言屬于時間,靜默屬于永恒?!笨上н@妙念也要言詮。
余光中散文摘抄篇十一
所謂知性,應(yīng)該包括知識與見解。知識是靜態(tài)的,被動的,見解卻高一層。見解動于內(nèi),是思考,形于外,是議論。議論要有層次,有波瀾,有文采,才能縱橫生風(fēng)。不過散文的知性仍然不同于論文的知性,畢竟不宜長篇大論,尤其是刻板而露骨的推理。散文的知性該是智慧的自然洋溢,而非博學(xué)的刻意炫夸。說也奇怪,知性在散文里往往要跟感性交融,才成其為“理趣”。
至于感性,則是指作品中處理的感官經(jīng)驗,如果在寫景、敘事上能夠把握感官經(jīng)驗而令讀者如臨其景,如歷其事,這作品就稱得上‘感性十足”,也就是富于“臨場感”(sense of immediacy)。一位作家若能寫景出色,敘事生動,則抒情之功已經(jīng)半在其中,只要再能因景生情,隨事起感,抒情便能奏功。不過這件事并非所有的散文家都做得到,因為寫景若要出色,得有點詩人的本領(lǐng),敘事若要生動,得有點小說家的才能,而進(jìn)一步若要抒情,則更須詩人之筆。生活中的感性要變成筆端的感性,還得善于捕捉意象,安排聲調(diào)。
另一方面,知性的散文,不論是議論文或雜文,只要能做到聲調(diào)鏗鏘,形象生動,加上文字整潔,條理分明,則盡管所言無關(guān)柔情美景或是慷慨悲歌,仍然有其感性,能夠感人,甚至成為美文。且以王安石的《讀孟嘗君傳》為例:
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,士以故歸之,而卒賴其力,以脫于虎豹之秦。嗟乎!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,豈足以言得士?不然,擅齊之強,得一士焉,宜可以南面而制秦,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?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,此士之所以不至也。
短短九十個字,回旋的空間雖然有限,卻一波三折,層層逼進(jìn),而氣勢流暢,議論縱橫,更善用五個“士”和三個“雞鳴狗盜”形成對照,再以雞犬之弱反比虎豹之強,所以雖然是知性的史論,卻富于動人的感性。在美感的滿足上,這篇知性的隨筆竟然不下于杜牧或王安石自己詠史的翻案詩篇,足見一篇文章,只要邏輯的張力飽滿,再佐以恰到好處的聲調(diào)和比喻,仍然可以成為散文極品,不讓美文的名作“專美”。
因此感性一詞應(yīng)有兩種解釋。狹義的感性當(dāng)指感官經(jīng)驗之具體表現(xiàn),廣義的感性甚至可指:一篇知性文章因結(jié)構(gòu)、聲調(diào)、意象等等的美妙安排而產(chǎn)生的魅力。也就是說,感性之美不一定限于寫景、敘事、抒情的散文,也可以得之于議論文的字里行間。
余光中散文摘抄篇十二
今天無意間讀到了余先生的一篇美文《我的四個假想敵》,一改我對先生的印象。在文中,先生的語言詼諧幽默,讓人忍禁不禁。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女兒的深沉的愛。
余先生看著四個女兒相繼成長會少女,心中又喜又怕。為女兒的成長高興,為她們即將離開自己而傷感。這恐怕是每一個父親的心聲吧。
“冥冥之中,有四個少男正偷襲來,雖然躡手躡腳,屏聲止息,只等時機(jī)一到,便會站在亮處,裝出偽善的笑容,叫我岳父。我當(dāng)然不答應(yīng)他。哪有那么容易的事。我想一個果樹,天長地久在這里站立了多年,風(fēng)霜雨雪,樣樣有份,換來果實累累,不勝負(fù)荷。而你,偶爾過路的小子,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,活該蟠地樹根拌你一腳”
讀到此處不覺笑出聲來,此時的先生像個孩子般說著天真的話,看來岳父和女婿真的是“情敵”哦,呵呵在發(fā)笑之余我們讀出了父親得情懷。雖然余先生語言至此,但他只是抒發(fā)一下感慨,他會相信女兒能很好的生活。他還是會做一個開明的父親,偽作輕松。
恰好昨天看了一部電影《大學(xué)游記》講述的也是一個類似余先生的父親。余先生只是有四個假想敵而已,而jamn則把所有可能的情景都看作危險,他想和女兒像小時候一樣親密,希望女兒永遠(yuǎn)在自己設(shè)置的安全線內(nèi)生活。他是太愛女兒了,以至于害怕她離開自己的視線??烧缢哪赣H所說:“你知道嗎?當(dāng)你去當(dāng)兵時,我也害怕、擔(dān)心。我時時都在承受煎熬,我希望你就在我身邊。但我知道我必須讓你離開,我必須相信你可以獨立生活的好。我必須相信你,雖然我的內(nèi)心是那么的不安?!?意思大致是,記不得原句了)說這些時,老奶奶眼里含著淚水,這是一個母親的心聲。
另外,jamn雖為人夫、人父,再前行的路上仍需要母親的支持。一個內(nèi)容簡單的電影引起我們內(nèi)心深處的情感,感動……在生命終結(jié)之前,每個人都是一個學(xué)習(xí)者,學(xué)習(xí)如何生活,這與年齡無關(guān),因為生命是一次沒有返程的旅行。
寫著寫著發(fā)現(xiàn)離題目已經(jīng)很遠(yuǎn)了,姑且就這樣吧。